文苑记忆中的藏区动物

文/达佤央金

一、鱼和鸟

后来无数次地,我回想起那个下午。在阳光灿烂温柔的绿色的草原,我和姑姑去赶牛回家。我们的毡房支在一条小河边,跨过小河,牛羊就在不远的地方安静地休息着,等待牧人。这一切都非常安静,和任何一个过去的日子没有不同。直到我在河边发现了一个礼物。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鸟巢。一个用杂草做的小鸟巢,里面有三个小小的鸟蛋。天峻在那个时候是没有人见过树的。我只从动画片知道,鸟巢是在树上的。这里没有树,更没有树叶,鸟儿每天都离我很远,飞得很高,这个鸟巢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平坦草地上的?鸟儿的妈妈去哪了?有多少的疑惑,我就有多少的惊奇,多少的快乐。我高兴极了,简直兴奋不已。这是给我的礼物,我要把它带回家!

姑姑喊了一声,阻止了我。我很懊恼,不开心极了。她说,你用手碰了鸟巢,鸟巢上有了人的味道,鸟妈妈回来了,闻到人的味道,就会抛弃这三只蛋。我接受了这个结果,非常不舍地离开了河边。晚饭期间我一声不吭,我后悔了,我才不管那么多,我一定要得到那三只小鸟!

第二天一早,我自己起床,穿好衣服,气喘吁吁地跑到河边,但是那个鸟巢早已经不翼而飞。我几乎走遍了河的两岸,但始终寻它不着。家里人呼喊我回家吃饭,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后来那一整个夏天,我都在河边儿徘徊。我像一只郁闷的猫,在屋顶跳来跳去。等待着有魔法的鸟妈妈,把我的礼物还回来。

鱼对不起

这一生中最早的一次犯罪,使我至今无法释怀。似乎是鸟巢事件的影响,我对动物第一次充满憎恨。我就在手里的毛茸茸的小鸟在一场阴谋里失败。我生气,我需要发泄。我落空,我要报复。

婶子那天中午要洗衣服,由于没有小伙伴陪我玩耍,我只能抓住一切机会去河边玩儿。河里有很多鱼,我也不知道是叫泥鳅还是什么的,就是一种小的鱼。滑滑的。婶子在上游洗衣服,我在下游玩水。河水冰冷透明。婶子对我说,达佤,抓只啊。

我不知道她是在开玩笑。我们不吃鱼,婶子完全是没有料到一个几岁的小孩能抓住灵活的滑溜溜的鱼。好啊,机会来了,上次偷走我的小鸟,这次我一定要抓住鱼。一阵莫名的怒火在我心里燃烧,我很快就在杂草生的地方抓住了一只很大的。我高兴地举起它给婶子看,婶子脸色都变了,喊我快放回去,我得意极了。这回看你往哪跑。可能是我的手抓它,把它的身上的粘液抓坏了,或者是别的原因。

那只鱼,疯了。或者说,傻了。它变得非常迟钝,就在那个我抓住它的地方发呆,很久不动。我就每次在某种隐隐的作用下故意从那里过河,每天都把它抓起来一次,又赶快放回去。它不是死了,它只是一直发呆。直到有一天我回家,看到它还是呆呆的。邪念一起,冲他扔了一个小石子儿。过了一会,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我感到脊背发凉,因为它的肚子翻过来了,我惊极了,赶快跳进河里去看它。

它死了。这对几岁的我来言是一场灾难,我从未真的想要杀死它,但我却真的杀死了它。恐惧和委屈冲上我的心,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下来,我想说一句对不起,可只是张着嘴大哭。原始的杀欲和罪孽让我童年的心蒙上了阴影。我不敢和家里人说这件事,也从没说过,只能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每天在河边徘徊,像一个猫,焦躁地跳来跳去。等待小鱼重新变得灵敏起来,让我摆脱杀生的自责。

鸟巢没有回来,小鱼没有复活。我放过了小鸟,没放过小鱼。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死亡的阴影是如此直接而无法抗拒。很多事情的残忍之处就在于犯罪者的年幼无知。因为姑姑一句向善的劝诫,小鸟得救。因为婶子一句无心的玩笑,小鱼死了。这件事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每每看到饭店里大鱼缸里拥挤的鱼,我的脑子就像被砸了一下一样,回到那个犯罪现场。也许有人会觉得多余,但是,我却想真心地忏悔,说一句,对不起,小鱼。

二、猫

当我从白色的三角帐篷被砸在它上面的雨声吵醒的时候,往往很难爬起来。因为我的被子上面正睡着三四只大猫。家里人是标准的猫奴狗奴,奶奶对那几只无所事事的猫倾注了不比给我少的爱。大胖猫们每天睡觉之前就是狂欢之时。它们的喉咙要呼噜噜地叫个没完,用冰凉的鼻子蹭奶奶,在她的脚边极尽谄媚之能。奶奶把肉拿出来,放在案板上切好给它们,吃完了再倒上一碗牛奶。这些懒猫简直生活在天堂一般。

白天或者在繁华盛开的草原抓几只草原鼠或者鸟解馋,或者嗑点儿苜蓿花醉生梦死一会儿,要么就找个阳光好的地方包头痛睡一顿。要是没有我在,它们简直就是全世界幸福指数最高的动物。

我的出现可能是天意吧,我很爱很爱它们。为了表达,我会随时随地抱起灰色的那只大胖猫。它的样子有点儿像加菲猫,有点儿包子脸。它很烦我,一看就我就倒地装睡,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它的爱。我抱它,亲它。把它装进袋子里背着它。但它从没感动过。到死也对我不理不睬。恰低马是爷爷从河边救回来的。是一只可怜的小母猫,被一户不爱惜宠物的人家打了一顿,仍在了河边,爷爷救了她回来。因为被打的太狠,恰低马的脊柱后半部分受了严重的伤,走路时候是斜着的。也因为这样,它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没有人能接近她。

我试图亲吻她,抚摸她,她会张开锋利的爪子把我的手和脸抓出血,也不允许任何其他人靠近自己。只有爷爷能照顾她,奶奶都没法子喂它。爷爷照顾她了一辈子,有一天爷爷要去哪里,我看到马后头跟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原来是猫,她跟着爷爷的马,爷爷慢慢地走,让猫跟上自己。这一幕我无法忘怀。

母猫都会怀孕,恰低马虽然性情乖张,但也是怀了孕。但她每一次都流产。有一次我放假在家,她刚好怀孕,我充满期待。日日夜夜观察她,希望等她一生下来就好好照顾小猫。有一天我醒来,叔叔说猫生了,死了。我跑去看恰低马,疲倦地缩在床边,我去看小猫,三只,已经在寒冷的风里冻僵了。后来我们接到电话,一位叔叔在我们冬季牧场的院子里看到恰低马的尸体。那时候她已经离家出走一个多月了,爷爷听见了,喝了口茶,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的猫啊。

我在县城的时候,爸爸从民小的后院那边捡回来一只花猫。可爱极了。而最最可爱的地方在于,它的顽皮淘气爱玩耍,是我曾经哪怕现在都没有见过的。给它一个钢丝绕成的弹簧,它能玩整整一天,弹到那里去,又弹到这里,在床,衣柜,沙发,电视,橱柜上疯狂地绕圈疯跑。我们以为它小,爱玩,可是它长大了还是一样爱玩。不知疲倦地玩耍,它很黏人,我和姐姐经常为谁抱它睡觉的问题而打架。一次,我们姐妹和爸爸妈妈难得地出门下馆子,爸爸说猫会饿,就菜板上留了一大块儿肉,等我们回家的时候,猫咪就守在菜板旁边。

我们惊叹极了,爸爸给切了更大的一肉,咪咪大嚼特嚼起来。早上我们吃早饭,爸爸给我们姐妹团糌粑,它就爬在他肩膀上,和他要糌粑吃。多么美好的时光。后来我们要搬离县城到德令哈去,爸爸妈妈要把猫送到草原去,姐姐在回来的路上哭了很久。后来去草原,猫咪浑身都是呕吐物,身上结块,脱毛。我们以为它吞了铁丝,叔叔从镇子上买来药和针管,我们给它打针,都没有用。它死了,很快灰猫也死了。它们其实都得了猫瘟,那一年,很多猫都死了。

家里的猫猫狗狗死的差不多的时候,奶奶叹了口气,说,再也不养咯。养了又死掉,心里受不了。可是每次机缘巧合有猫狗新成员来到家里,奶奶又高兴得合不拢嘴。照顾得体贴入微。“嘴上说不要,行动却很诚实。”说来也好笑,现在的那只花猫,没人知道它几岁了,因为它真的不死的。傻了吧唧的,经常用手蘸着凉了的奶茶解渴,还经常随处大小便。但不管去草原还是到县城,都得带着它。这就是猫奴一家人。一家子去拉萨拜佛,看见个猫狗就老老小小一哄而上啧啧称奇,也怪好笑。

藏人常说,狗不嫌家贫,猫嫌贫爱富。但是我们从来不耽搁养猫。也许那是因为,一个有猫的家,才像一个完整的草原人家,总有一只好吃懒做的猫,在享受着家人无条件的宠爱。

三、白马角托

在我的家乡,青海省天峻县隆门乡第三公社的爷爷奶奶家,曾经有一匹马,一匹大白马,名字叫角托。大白马浑身纯白,没有杂色。活脱是瓦斯涅佐夫笔下《三勇士》中尼基季其的坐骑。高中毕业后我去云南香格里拉旅行,看到那边瘦弱矮小的滇马,颇不以为然,想我那白马角托高大威猛,在草原疯狂驰骋。不过确也必然,云南茶马古道上角托必惨遭淘汰,因为只有耐力强劲,矮小灵活的滇马才能驮着重重的货物,一路不停攀爬狭窄马道。

天峻产好马,当我和一个曾去德国交换的多杰同学大说特说天峻马高大威猛,他竟露出我当时对滇马的不以为然,说只有欧洲那才有真正高头大马,说天峻草原的马太小。我很生气。

当我来到大学以后,时常和向往草原生活的同学交流,我承认,我喜欢在他们面前美化我的角托,说他如何如何通人性,如何如何聪慧,实际我和他并从未亲密。他是我爷爷的马。在我还是奶奶怀里那一个又皱又绿的婴儿的时候,已经是家里的成员。是我的长辈。

藏族人习惯隆重举办孩子的三岁剪发礼,家中相册有一张是羊羔大的我骑在它背上,它的确高大。我的确肯定。不过除了在节日照照片助兴,它更多的时候是驮着爷爷放牧。

我永远无法忘怀的是一天下午,差不多刚学会走路的我坐在草地上玩儿着什么,爷爷骑着角托突然向我狂奔而来,白马的尾巴翘得老高,噗噗噗地放着屁跑来,马蹄践踏起尘埃,也践踏起花和草,爷爷戴着白色医用口罩,身子随着马步被颠得很高,矮小瘦削的他在那天的我看来同白马一样,伟岸无比,我心里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爷爷回来,害怕被伟岸的他们踩到渺小的我。

这一刻的画面如此丰富,以至于爷爷升天以后,当我回想他的往日片段,总是停在这一幕而不能想到其他。除了爷爷,奶奶也是他的主人。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后的寒假,我从县城如期回到草原。一回家就和奶奶吵着嚷着要骑马,奶奶性情内敛沉稳,竟也对我的任性要求满口答应,带我去骑马儿,之所以说任性是因为马儿当时被栓在夏季牧场,很远,本来是叔叔要去牵回。我和奶奶走了很远,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翻上了马背,在纯金色的草原的纯金色的黄昏度过了浪漫主义的一天。

姑姑那时年级很小,还是个上大学的学生,对于奶奶对我的言听必从表达了不满,原来她那天也要求过骑马,但是奶奶没答应。我想这就是藏族人总偏袒小的孩子的表现,不过,后来我的万千宠爱也在姑姑的孩子出生以后被分享了。

最后一次骑马是初中暑假,还是和奶奶一起。当时要从夏季牧场搬家到冬季牧场,我不愿意坐家里的大车,非要骑马,奶奶依旧答应了,和我骑着已经开始衰老的角托穿过长长的公路,穿过高高的山,穿过长长的河,赶着羊群,在不断的分散又不断团聚的母羊和小羊互唤声中,完成了最后一次草原骑行。

最后一次见到它大概是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回到老家,问家里人马在哪,他们说马已经很老很老,他们已经把他放了,任他在草原上自由生活,我等了几天都没有看见他。终于在一个中午,它出现了,看到他的瞬间,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瘦弱得像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白色小帐篷,背上鼓起一个高高的包,像帐篷的支柱撑起了他最后一口气,肋骨根根分明,马革裹尸,裹他自己的尸。我眼里突然涌出了水,他以极其缓慢的脚步吃力地走向家对面的河边,又极其缓慢而吃力地弯下前腿跪下,后腿也慢慢弯下,他喘着粗气,显然是躺下对他而言太费力。他慢慢地开始吃草,用早已没有牙的嘴,重复这重复了一生的动作,咀嚼。而他已经近乎瞎了的眼睛看不到我在离他十米的河对岸,泪流满面。我无法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多杰同学所说的确正确,天峻马很小,不是它变小,而是我长大,它老了。

后来开学,我回到西宁,在青海师大附中开始高中学习生活,几个月后接到电话,马已经死了,家人没有动他,就任他的身体在原地被风雨带走直到不剩一丝。后来家里也养过几匹马,是枣红的,性子很烈,我骑过,奔跑起来比角托快得不是一点,但却再没有过从前的感觉。后来爷爷升天,我总想象他骑着白马,在天上狂奔着,就像那个下午,他们跑得很快,溅起云朵和星星,而那匹马呢,还是一样,尾巴很高很高,噗噗噗地放着屁,爷爷则笑得很高兴,虽然隔着白色的口罩。

四、坏蛋马当卡切

马当卡切是藏语,马当是红色的,卡是嘴,切是大的意思。马当卡且翻译成汉语就是红色的大嘴,红色大嘴不是藏地的某个传说中的怪物,而是一只——大绵羊。马当卡切其实原本也不是一只羊,而是我小时候和阿妈住的龙门乡派出所的一辆警车。它有一个警笛,经常闪着红色的光狂呼乱叫,成为我童年最大的恐惧,所以每次我不听话的时候,阿妈就会威胁我说:“马当卡切来了!马当卡切来了!”我一听马当卡切要来了,就会吓得躲进被子里,害怕它会跑来对着我闪着红光狂呼乱叫。

可是每次马当卡切都没有来,而实际上每次把我吓得半死的却是一只大绵羊。我家乡那边藏族牧民家庭的羊群组成结构是这样的,三四只种羊作为让母羊按时怀小羊的“羊爸爸”,其他的大多数是母羊带着自己的小羊羔,每年都会有回族人或者汉族人从城市赶来买一些牛羊,这时候被买走的牛羊大多都进了屠宰场或者是转手卖给别的需要的牧民家,那几天家里人心里会很沉重,我们都听说过进了屠宰场的牛羊是怎么被宰杀的,但是这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我们是佛徒,但我们需要生活,每次看到买羊的人的身影时,奶奶就会说:“要是咱们养得是山羊就好了!”

养山羊的牧民家里大多是每年给羊剪羊毛,再扎成一个个大方块用车运到城里,我的外公外婆家曾经就是养山羊的。山羊和绵羊很不同,小山羊很顽皮很爱玩儿,而且非常亲近牧人。我姐最喜欢的小山羊名字叫子不咯,是最最黏人的一只。刚出生几天的小山羊不能跟着妈妈去草原,所以留在我们请人盖的温室大棚里,那里便成了我的天堂,小山羊们在身边跳来跳去咩咩乱叫,会跳到怀里让人抱,会用舌头舔我的脸,还会抿我的耳垂和手指。

可是小绵羊呢,很怕人,不愿意和人亲近,除非是因为种种原因吃不上奶的被牧人用奶瓶喂牛奶长大的,才会一听到牧人的呼唤就咩咩地跳着跑来和人亲近。相反是年纪大的羊,还会默默地跟着我的奶奶,表达着依恋。而大坏蛋马当卡切就是负责整个羊群传宗接代的那个“羊爸爸”,它长得非常高大,比母羊要大两倍,腿也很长,羊角很大很弯。两个眼睛旁边生着两圈棕红色的毛,所以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叫它马当卡切了。它很坏,它整个羊生的乐趣就是凭借自己威武的样貌追赶附近的孩子们。我和邻居的小伙伴每次在外面玩耍,都会被埋伏的它追赶个半死然后被它大大的羊角顶翻在地。

那时候我们便常常是鼻涕眼泪加哭喊,样子非常落魄。坏蛋马当卡切就满意地用前脚擦擦地,便踩着傲娇的步伐扬长而去,留下我们声嘶力竭地叫哭喊着阿爸阿妈啦。在帐篷里喝奶茶的大人们听到了,都会哈哈大笑,跑来扶我们起来,所以那种害怕和恐惧只留在孩子们的心里。经历了坏蛋马当卡切几次的伏击,我学聪明了,每次出门都探头探脑,认准了它不在才安心出去玩。

可是好景不长,一次给羊群抹虱子药的时候,我又落入了它魔鬼的羊蹄子里。给羊群抹虱子药是每年都有的,这时候会有很多人来帮忙,大家把羊群围起来,然后一只只通过一个关口,关口有人拿着虱子药,来一只就抹一只。我也前去帮忙,可是站的好好的,我突然发现那个坏蛋正用它邪恶的红眼睛远远地盯着我,我吓坏了,大叫奶奶,可是大家都在忙,没有人听见,而我不能跑开,不然羊群会散开。我非常恐惧却非常勇敢地站在原地,一边发着抖,一边流着泪。当它慢慢地走到了我跟前的时候,我拿着手里的衣服挥舞着骂它,非常得英勇。可这一挥,惹怒了它,我回头就是跑,它疯狂地追赶着我,终于在一个坑前,把我撂翻在地,摔倒的同时,我的一只小雨靴在夕阳的半空划出了忧伤的弧度。

那大概是它最后一次把我成功击败,后来我长大了,它老了。它的身子变得瘦了,小了,原本丰满光泽的羊角也生出了许多的裂纹变得暗淡,它再也不能追赶着我把我一角顶在地上了,可我却高兴不起来。又一次我回到草原,和奶奶去放羊的时候,看到它的尸体在一块大石头旁边,我认出了它因为它眼睛周围的红色羊毛,我问奶奶它什么时候死的,奶奶说前几天,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坏蛋就这么蔫在冬季的风里,让我心生伤感。

后来再去的时候,那个石头旁边已经什么也没有了。风雨带走了坏蛋,不留一丝痕迹。小的时候家里的爷爷奶奶还有婶子都能放牧,所以家里牛羊非常多,后来爷爷奶奶老了,不能走太多路去放牧,就把许多的羊寄养给别人家,只留下了一百多只,像马当卡切那样潇洒的种羊再没有出现过,我们甚至还要去向别人家借种羊。为了不让母牛怀孕,还给种牛穿上了牛仔裤这样的事情也是时有发生的。

马当卡切就像廉颇老矣,被上天带走了。过了十几年,我还是对这只大绵羊印象深刻,早早进入轮回的它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又在哪里使坏呢?无论如何,我想说,我怀念你,坏蛋马当卡切。怀念坏蛋的你和童年的自己。

五、藏獒

在许多藏族人还没开始靠卖朋友发家之前,草原上是有许多藏獒的。虽然卖狗能暴富,但天峻这块地界的安多人似乎或者表面上少的有卖狗致富的。总之这股森巴潮并没有波及我在隆门乡第三公社的家。家里也一直养着藏獒。每次回家,一下车,就有四五只藏獒兴奋地跑来,前脚搭我手里,跳着,叫着,让人心生怜悯。

家里对狗溺爱,平日里藏獒在饭点儿大摇大摆进家,寒冬夜里窝在火炉胖睡觉是常有的事,以至于后来我去邻居家作客,看到他们对自家想进家门的藏獒打骂时非常惊讶。哦,原来不是所有藏族人都爱狗如命。还是我家的那些滑头会找主人,想到这不禁为他们感到幸运。

咩热

咩热是我最早接触的藏獒,有婴儿床大小,身子是黑色,却在额头和四肢很相配地生着白色的毛,和大熊猫撞色。它虽然体型巨大,却性情温柔,尤其对小孩子呵护备至,我始终记得很小的时候每天早晨被它舔脸,我家里人这时候就会开玩笑说,达佤又不用洗脸了。因为我当时实在太小,所以儿童时期对他的记忆只有它喜欢伏在我的脚边让我抚摸它的头这一件事。他的耳朵很大很大,垂得很低,它的头其实就很大很大,但在小主人面前总是垂得很低很低。

咩热虽从不咬人,但对狼却异常凶猛,听说有一年狼群袭击羊圈,咩热带头和十几只藏獒追赶,等它回来时候已经一瘸一拐,浑身是血。这样凶猛的动物,却在人前那么温顺,实在奇妙。它老了以后夜里家里就让它在火炉胖睡着,怕它抵御不了高原的寒夜,它总是做噩梦,然后躺在地上,四只脚不停蹬空气嘴里发出哼哼吃吃的声音,是不是在梦到自己追赶狼群呢?英雄迟暮阿。

最后一次见他是小学的一次暑假,老了的他身上不再从前那样光亮,毛大大小小结在一起,像穿了一件褴褛的衣裳,在我上车之前看了我一眼,竟然像是作别,果然没几天就死了。我难以忘怀。

熊宝

熊宝是一只神奇的狗,因为它小时候浑身黑色,眉头两个黄圈,和其他藏獒别无相差,但长大后竟然成了浑身火红色,像一头大棕熊。大家就叫它熊宝了。熊宝是叔叔挚爱之犬,因为它很帅远乡近邻也对它独有一份偏爱。熊宝比起其他狗身子瘦一些,但是很健美灵活,性情就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每年过新年就跑到别人家里要血肠吃,人家知道熊宝家又来要血肠了,就给它先准备好,有的还挂它脖子上,吃不下的它就埋在河边的固定据点,高高兴兴回家。熊宝智商高,也爱偷懒,但每年开春母羊开始生小羊的时候,它总能从山上用鼻子把被母羊跟丢了的刚出生的小羊羔拱回来。这一点很让家里欣慰,于是它平时不爱跟着去放牧这种小毛病就被原谅了。它死的时候我哭得最惨。第二天眼睛肿得和拳头一样大,但后来再没哭过了,如果说狗也有灵魂,我知道它肯定很想在走之前把河边还不容易藏匿的好吃的扒出来带走吧。

多咩

多咩比起上面两只狗中帅哥就逊色多了,它作为一只藏獒脸居然很小,首先这一点就限制了它向森巴靠近的可能,但是好在它浑身狗毛长得及地,连一张小脸也被厚厚长长的黑色的獒毛给盖得严丝合缝。走在路上,就像一个移动的黑色柜子,原地不动,你也分不清头和尾。以至于当年一个汉族阿姨看到他以后,将他误认成传说中的牦牛。自知长得不讨喜,多咩的狗生似乎都有些自卑,很是沉默内敛,它很少和人亲近,即使它从不咬人伤人。客人看见他也是躲着走,不过接触久了,你就知道它很温顺。它也总是刻意在几步之外的地方保护着夜行的女人孩子。

在寒冷的草原夜晚,它总爱对着月空张着嘴吐气,热气从嘴里出来,在旁边的人看得分明。

小哈巴

小哈巴浑身纯白,性子活泼黏人,最得婶子喜爱。在堂弟没出生的几年里,婶子一直把小哈巴当孩子一样爱护。小哈巴在一个晚上自杀。它把头埋进河水,一声不吭,找到时已经溺死。这成了谜。

奔二儿头

奔儿头是一只哈巴狗,健在,是姑姑从西宁市人民公园后门买来的,买来的时候萌物一个,长大却越来越丑,不过还是萌,丑萌吧。它的地包天很严重,请参考河马。但这并不影响它迅速在草原成为家人最爱的狗,它热爱放牧,热爱牛羊,热爱到了另别狗发指的地步。每一次出门,每一次放牧它都肯定跟着,满山疯跑。有时候不出门,它就叼着甩石绳找你,让你带它去。它很坏,经常欺负牦牛,不过小小哈巴怎么可能惹怒高大的牦牛,于是它想了一个办法,每次牛过冰面之时,就是它放肆之之际,它对着牦牛狂呼疾叫,牛蹄子在冰面打滑,追它不得,只能生闷气低头走路,一到岸上,奔儿头就知道时机已过撒欢逃命去也。

那拉

那拉绝对是草原上的狗种帅哥。没什么别的特点,就是帅,然后就是懒。经常是躺在地上一睡一天。不太乐意和奔儿头一道跟人放牧。往往是只顾自己在山上和旱獭野驴野兔玩得不亦乐乎。

断腿的母狗

在我家冬季牧场家的不远有一家人,他家的母狗左前肢被捕兽器夺去,在那家吃不饱,而我家人作为狂热的狗奴猫奴就给她一些饭吃,后来就留在家里了。也许是心存感恩,她拼了命守护家园,时常在夜里因为一点点风吹草动叫唤得我们睡不着觉。后来她病得厉害,双眼全瞎,看不清人,家里给她搭了个窝,盖上毛毯子,我去摸摸她的头,她发出小小的嘶鸣声,表达着感激。

在这个人靠狗发财的时代,我为我还能拥有狗的陪伴而觉得幸运。谢谢狗狗们,无论你是不是森巴王咩热一样的所谓纯藏獒,还是不伦不类的熊宝,还是哈巴,在我心里,你们都是草原牧民的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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