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野
惊
魂
楔子一九六八年深冬某日。 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呼玛县境内。 傍晚时分,厚厚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聚集来,翻滚着盘旋着袭击了整个天幕。顷刻间,云层遮盖了晚霞和绵延不断的群山。苍穹似被一双无情的巨手疯狂撕裂扯漏,在西北风的裹挟下,密密麻麻的雪片恶狼般哭嚎着扑向大地。这铺天盖地的雪片,仿佛欲将这藏污纳垢的尘寰埋葬,还原一个洁白纯净的世界。 坐落在山坡上的几个乌力楞家族的猎狗们,疯狂地吠叫了一夜。然而,这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却被淹没在这风紧雪大的寒夜里。 鄂伦春自治旗白银纳公社鸥浦乡的村民们,早上艰难地推开大门,立即被眼前这场罕见的大雪惊呆了——一夜间,世界成了白茫茫一片,院子的角落里,风堆起的雪足有八十厘米深。
一鄂伦春族老猎人霍查布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费了好大劲才推开房门。 一股凛冽的寒风裹着雪沙呼啸着窜入屋内,直刺他的鼻孔和嘴巴,他本能地捂着脸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呸,”他吐了口雪沫,自言自语道,“好大的雪,看来这个冬天不好过啊!” 阳光照在洁白的雪上,发出刺眼的光芒。他慌忙抬起右手,遮住那半张令人恐怖的脸,透过搭起的眼罩,眯着眼向院外望去,偌大的院子已被齐膝的雪覆盖。一排两米多高的柈子垛被大风吹倒,木椴子横七竖八地散落在雪地上;秋天晒鱼,春节挂灯笼的杆子也被大风刮断,斜砸在仓房脊的木檩条上,半张油毡纸随风呼啦啦地作响;前户人家白大块砌筑的后墙上结了一层毛茸茸的霜;双层玻璃的窗户上结满了厚厚的窗花,再也看不到孩子们养在双层玻璃间跳跃在锯末子里的小鸟。 远处,碧蓝的天空下,连绵起伏的山岭上一片白雪茫茫,落叶松和白桦树的树干似乎短了一截,但它们依然如持枪站岗的战士,傲然屹立在风雪中。 正是吃早饭的时间。山包下,几根烟囱里冒出的白烟瞬间就被大风吹散,消失在这零下四十二度的严寒中。 霍查布这会儿还不饿,昨天早上,他杀了头猪,喊了几个要好的朋友,从中午喝到晚上。哥儿几个坐在热炕头上,就着杀猪菜,喝着红粮小烧酒,诉说着过去艰辛的狩猎生活和新生活后的家长里短。直到夜里九点钟,大伙儿才醉眼朦胧意犹未尽地散去。 霍查布抓过狐皮帽子,披上狍子皮袄,蹬上棉乌拉,准备去捡几块柈子劈后扔到炉子里。 自从老伴去世后,他就住在政府帮他们建造的这三间平房里。三个儿子也早都先后成家立业,要不是昨夜的大雪,他们应该在呼玛河的冰面上帮着边防战士转运过年贮备用的大白菜和粮食。目前,家里陪伴他的除了孙子就只有两条猎狗。想到狗,他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平时它们都会在门口等待他来开门,今天,这两个家伙怎么不见了? “嗨,孩子们,快过来,札幌——多吉——”他一边呼唤,一边查看狗窝。除了厚毡垫子和乌拉草,两个狗窝里空空如也,霍查布心里一惊,他站在房门口,东张西望地喊着两条猎狗的名字,声音愈发急切,可是叫了半晌,始终不见狗的影子。霍查布不解地晃着头,他清楚地记得,昨晚送走客人,和平常一样将栓狗的链子打开。也许是自己起来晚了,它们从狗洞子里钻出去玩耍了吧。 他搬着腿,在院子里蹒跚地走着。 “大哥,不——不好了,出——出事儿了!”昨晚一起喝酒的乌那坎老汉上气不接下气地拍着院门喊道,“我——我孙子吉诺失踪了。他妈一大早发现他不在小屋里,对了,我刚看到你家猪圈的大门也敞开了,一头猪也不见了。” “啥,到底咋回事儿?”闻听此言,霍查布的头如挨了一闷棍,嗡嗡作响,他赶紧费劲地跑过去,打开院子的大门。 “大哥,村子里每家每户我们都找遍了,不见孩子的影儿,恐怕——”乌那坎欲言又止,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啥时候发现孩子不在的?” “天蒙蒙亮,他妈起来解手,发现孩子不在小屋儿里,大伙这才到处去找!” 老猎人霍查布没吱声,他第一感觉就是恐怕吉诺遭到了不测,孩子天不亮就不在屋里了,这大雪的天,在外面还不冻死啊!自己的五头猪还准备过年前杀了卖钱呢,这下好,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打开圈门放跑了他的猪。 “先别急,”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说,“走,看看去。” “呜——汪汪汪——汪汪汪。”两人一前一后刚走出不远,身后传来浑厚低沉的狗叫声。 “多吉,过来。”霍查布不用回头,听声音就知道是他的猎狗多吉回来了。 多吉浑身雪污,咧着大嘴,一面哈着白气哼着,一面蹦跳着跑到霍查布老猎人身边,它低下头,扭动着身子使劲儿拉扯老人的裤腿儿。 “好孩子,跑哪儿去了,你的伙伴札幌呢?”老猎人低头爱怜地抚摸着爱犬,“这是咋了?”看到多吉肚子上有一道血口子,霍查布惊讶地喊道。 多吉没有停止动作,继续拉扯着他的裤腿儿。从狗的这个举动和它的伤口看,老猎人当然明白,它这是想给主人带路,一定是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 “听话,多吉,你来的正好儿,先跟我们去找找吉诺,一会儿再帮你包扎伤口。”他心疼地拍着它的脖颈说。 多吉停止了拉扯,低头来回不停地嗅着,似乎是发现了雪下隐藏着什么。 看着多吉鬃毛上早已结成冰的唾液和伤口,霍查布低头思索了片刻说:“乌那坎老弟,昨晚村子里来了狼,多吉还和它们进行过正面交锋。札幌一定也跟着去了,恐怕凶多吉少,它这才跑回来送信儿。” “你怎么判断是狼,而不是野猪?”乌那坎瞪着疑惑的眼神问道。 “村里的猎狗都不敢和多吉打斗,它是一条纯种藏獒,属于村儿里的狗王,这就排除了它和狗打架留下的伤。从这伤口看,是犬牙留下的划痕,而不是野猪獠牙豁出来的伤口。” 乌那坎定睛看了下伤口,果然是犬牙的划痕。霍查布是附近几个村子里最好的猎手。虽然自己也是猎人,可无论从身体的强壮程度,勇敢程度,还是打猎的技巧上,都远不如他,虽然嘴上不服,可他心里对他还是暗暗佩服。 “哎呀妈呀,那还是先到我儿子额根堤家去看看吧,我可怜的吉诺,别让狼给叼了去!”乌那坎一听昨晚来了狼,慌忙带着哭腔说。 “这场大雪对我们很不利啊,风雪吹走和覆盖了狼的气味,这也正是它们聪明狡猾之处,或许它们早就等待这个风雪掩护下的机会了。”霍查布不无焦虑地说,“幸好多吉在,至少能带我们到它去过的地方。” “我可怜的孩子啊,求求你们帮我找回孩子吧,求求大伙儿啦!”还没走到乌那坎儿子额根堤家的大门,院子里传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走进院子,多吉立即兴奋起来,它晃动着粗大上翘的尾巴,低头不停地来回嗅着,在离小仓房儿不远处停了下来,前爪使劲地扒着雪,嘴里发出急促地哼哼声。 “啊,快看,这儿有尿迹,”多吉扒出了结着尿迹的小雪块,两个村民喊道,“快看,还有一只棉乌拉!” 多吉继续疯狂地扒着雪。 “天呐,还有血!”额根堤踉跄了一步,带着哭声喊道。他媳妇儿一听,双腿一软,晕倒在雪堆里,众人慌忙将她抬进屋里。 “我们几家也丢了猪,许多头猪冻死在外面了。”村民们纷纷喊道。 “吉诺一定是晚上自个儿出来撒尿,遇到了狼!房门后面是带有钢制的弹簧弓子,门会自动关上,外面发生啥事儿,屋内熟睡的人是听不到的,我可怜的孩子啊!”额根堤恍然大悟,哭喊着跪倒在雪地上。 “唉,要是你们也养条猎狗就好了,至少也能报个信或抵挡下子,”乌那坎老泪纵横地说,“我说把家里的两条猎狗给你们一条,可你们——”老汉蹲在雪地上捶着大腿哭泣着。 额根堤顾不上和父亲搭话,和媳妇儿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 “难道真是狼?说来也奇怪啊,猪咋见到狼,一声不吭就跟着走了?” “昨晚风这么大,即使猪喊狗叫,你也听不见。” “前几天,我在村口的山坡上看见一匹个头贼大的白脖子黑狼,正朝村儿里到处张望呢。” “它们这是利用大风大雪做掩护,来村儿里祸害人呐!” “嗯呢,我看也是。” 人们惊悚得面面相觑,纷纷议论着。 听到白脖子黑狼,霍查布心里不由得一紧。这附近的森林里黑狼并不多见,基本都是高大强壮的灰狼,所以这匹白脖子黑狼让他记忆深刻。他猜测这匹黑狼就是与他有仇的狼王,难道是它前来寻仇了? 两年前的秋天,他带着猎狗札幌曾在大黑山上埋伏了几个浸过狍子肠油的铁夹子。三天后,他发现隐蔽在落叶下的一只铁夹子被碰倒,上面的狍子肉饵料不见了。铁夹上的斑斑血迹早已干涸发黑,铁扣下夹着一对灰色的长短不一的爪子。两只爪子与狗爪相似,但比狗爪子要大,而且也要锋利得多。作为一名出色的老猎人,他看一眼就知道——这是狼的前半段爪子。狼知道,一旦落入猎人的手中,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也只有狼才有这样的决心与狠心,当知道自己从兽夹子里逃脱不了时,才会残忍地咬断自己的腿来换取一条生路。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曾远远地观察到狼群中白脖子黑狼的身边有一匹瘦小的瘸腿狼。 狼是一种非常聪明且极其残忍,报复性极强的野兽。每年春天它们会寻求配偶,组成小家庭,深秋后再纠集成群,组成大家庭,依靠群体的狩猎力量度过严寒的冬天。一大群狼里,每年都要经过搏斗产生狼王。据霍查布多年来打猎的跟踪观察,这匹白脖子黑狼已经连续几年都是狼王了。 “求求大家了,帮我们救救孩子吧!”乌那坎父子悲怆的哭喊声打断了霍查布的回忆,他们对着他跪下,拉着他的手哭着向众人央求道。 “爷爷,你快答应啊,救救我的小伙伴吉诺。”不知何时,霍查布放寒假的小孙子乌热松站在了他的身边,拉扯着他的皮袄焦急地说。 霍查布没有立即回答,他知道狼的报复心极强。他当年收铁夹时,黑狼就在不远的灌木丛里观察着,一旦让它知道是谁,迟早都会找上门来。想到与狼的新仇旧恨,他紧紧搂住乌热松的肩膀,双眉紧锁,颌下的胡须不停地抖动着,高高隆起的颧骨上肌肉痉挛般蹦跳着,插在皮袄兜里的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二经过匆忙而周全的粮草和刀枪的准备,一支由霍查布带队的八人狩猎队伍已经整装出发了,一匹马拉的雪橇爬犁满载着衣食物品紧跟其后。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烈马一呀一杆枪, 獐狍野鹿漫山遍野打呀打不尽。 鄂伦春本是受苦的人, 鄂伦春今天翻呀么翻了身, …… 跟在后面的几个年轻猎人看着雪后树挂和雾凇的美景,竟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唱鄂伦春的歌谣。 乌那坎和额根堤父子俩回头翻着白眼骂道:“唱什么唱,都啥时候了,还有心思咋呼,别耽误了找孩子,快走!”尽管他们知道,吉诺此时生存的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其微,对他们来说,寻找尸体,杀狼报仇,更加符合他们此刻的心情。 雪早已停止。村里路上的新雪被大风吹散了些,并不深厚,马蹄踏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一路上两头猪带血的残骸,在刺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猎狗们吠叫着发出警报,但它们无心观看,都紧随藏獒多吉冲在队伍前面。 送行的人们招着手,喊着各自家人的名字,依依不舍地矗立在村口不肯回去。 出了村口,多吉带领众猎狗一路朝西南方向走走停停,不断修正着前进的道路。 霍查布提着猎枪,一脸严肃地骑在马背上紧紧跟随。望着肩高超过八十厘米的多吉,往事历历在目。 两年前,儿子阿什库从边防站抱回一只两个月大的小黑狗。小家伙虎头虎脑,毛茸茸的样子甚是可爱。它两只眼睛上面嵌着金黄色的点儿,四条腿从脚跟处已经泛黄,尾巴卷曲朝天。从它那超过一般小狗的大脑袋和粗壮的四肢看,此狗将来一定是个大个子。 阿什库从边防战士那里得知,它是铁道兵从西藏辗转带来的两只藏獒的后代。老猎人闻听后更是欣喜若狂,他给小狗取名多吉,希望它能给家里带来更多的吉祥如意。他决心要将它好好训练一番,让它成为真正的好猎犬、好帮手。 霍查布从老猎人那里听说过,在青藏高原上有一种被誉为东方神犬的大狗,叫藏獒,它们以忠诚和凶猛著称。传说是天神下凡,帮助藏族人民守护羊群,驱赶豺狼虎豹。根据那些老人的描述,藏獒比鄂伦春族任何一种猎狗都高大强壮,更凶猛,有一獒敌三狼的传说。 小多吉从小就表现得与众狗不同,它除了饭量惊人,生长迅速外,就是没有其他猎狗对主人的那种热情劲儿,也从不接受主人怕它冻坏让它在屋里睡觉的怜悯,它总是独自冒着严寒睡在自己的窝里。霍查布打猎外出,几天未见,它也只是象征性地晃动几下尾巴,之后便和众猎狗打打闹闹,或者躲进自己的窝里睡觉。 霍查布满心的希望变成了失望,他决定要惩罚它的傲慢与无礼。 他请人花了几天时间,在院子里挖了个大深坑,将多吉扔了下去。这坑的深度是多吉怎么跳都无法跳出的深度。他一天只喂它一点狍子肉,勉强让它饿不死。 一连几个月,随着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多吉在深坑里急得团团乱转,疯狂地跳跃着,低吼咆哮着,不断用爪子扒着深坑里的土。累了就趴会儿,渴了就吃几口雪。就这样,它仿佛成了一只被困在深坑里的斗兽。雪花落在身上,它全然不顾,依然是抽空就拼命消耗着它那点可怜的食物带来的能量。它渴望能自由地奔跑在雪野中,渴望能象其它猎狗一样,吃到打猎分来的肉。 随着一天天长大,从它抓出深坑壁清晰的印子可以看出,它的跳跃越来越高,爪子也变得越来越锋利强壮。偶然一次机会,霍查布发现它对狼肉特别感兴趣,为了保持它的野性,他把狼肉保存在地窖里,掺杂着其它肉喂它些狼肉。 有时候,老猎人霍查布也会产生怜悯之心,他悄悄趴在坑边观察,可多吉依然是那副我行我素的样子,从来都不像其他猎狗那样尾巴摇晃得像朵花儿,做出摇尾乞怜的模样。它默默地趴在地上,冬天,忍受着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夏天,忍受着蚊虫叮咬和日晒雨淋。藏獒多吉这种孤傲倔强的性格,让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情——这不正是鄂伦春狩猎民族那种桀骜、倔强、顽强不息的精神所在吗?想到这些,他开始增加它的食量,也考虑什么时候放它出来。 八个月后,一次打猎出发前,他惊讶地发现深坑上口边缘清晰的爪子印,他知道离多吉跳出深坑的时间不远了。临行前,他多扔了些狍子肉,便踏上了生死未卜的狩猎征程。 那是一次艰难的围猎历程,为追赶几头罕达罕和梅花鹿,他们在山里转悠了几天,被两头冬眠突然饿醒的熊瞎子袭击,公熊杀死了五条围追的猎狗,母熊则扑向了他。人和熊滚到了一起,要不是同伴关键时刻冒死开枪,恐怕他早已葬身两只熊腹了。他的半张脸就是被黑熊带着倒刺的舌头舔伤,胸口和大腿也被熊锋利的爪子抓得血肉模糊。 一行人骑着马,驼着伤痕累累的霍查布仓惶返回,几条猎狗如丧家之犬,失魂落魄地跟在左右。经过一片落叶松林,猎犬们突然不动了,紧张而警惕地转动着耳朵,左右扇动着鼻翼,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脚步也在不自觉地向后移动。 “不好,沟子里有三匹狼。”一个猎人大惊失色地喊道。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落叶松林下的灌木丛里,三条黑影一闪而过。猎人们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这疲惫不堪弹尽粮绝之时,三匹狼的出现令人闻狼丧胆,魂飞魄散。他们本能地夹紧了马肚子,握紧手中的猎枪欲做自卫式的最后拼杀。 跑在最前面的狼蹿上了一个高岗,昂起脖子,发出“呜——喔——嗷”的嚎叫。随后第二匹狼也跳上了高岗,重复着这高亢凄厉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猎人们都知道,这是狼在呼唤附近的同伴。 第三匹狼的个头比前两匹大,很奇怪,它却没有跳上去。只见它四膝微屈,尾巴似随时出鞘的军刀般竖立着,颈毛恣张,背毛倒竖,呲牙咧嘴,身体前后耸动着,摆出一副跃跃欲试随时都要猛扑上去的架势。它低头咆哮着,来自胸腔深处发出的浑厚声音,令所有的猎狗为之颤抖。 “呜——汪汪汪,汪——汪——汪。” “快看,那是一条大狗。”一个猎人听到狗叫声惊讶地喊道。众猎狗听到狗叫声,也开始跟着吠叫起来。 众人这才注意到,那所谓的第三匹狼,不过是一条黑狗而已。它的身形和毛色与狼有着本质的区别。头大,嘴吻宽厚,耳朵大且耷拉着,脖颈的毛长而丰厚,粗大的尾巴卷曲上翘,胸宽背阔,似雄狮一般威武雄壮。 狼和狗就这样怒目对峙着,各自嚎叫着,谁也不肯退让。 这熟悉的狗叫声冲击着霍查布的耳膜,怎么,难道是多吉?不可能,它还在坑里呢!他忍着剧痛微微睁开双眼,慢慢抬起头,循声望去,这一看不要紧,他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他眼前,他熟悉从上面往下看它的样子,不错,真的是多吉,不用说,它一定是从深坑里跳了出来。 “多吉——多吉——”他使出全力喊着,眼前突然一黑,摔下了马背。 那第三匹“狼”突然停止了叫声,循声赶来,见到受伤的霍查布,又转头看看两匹嚎叫着的恶狼,露出凶狠的目光,这目光里带着欲将两狼撕成碎片而后快的仇恨。 嗷的一声,它呼啸着蹿上了高岗。 两匹狼干嚎了半天,未见附近有同类出现,加上看到周围突然出现的人马和不停吠叫的猎狗群,它们无心恋战,迅速跳过高岗背后,消失在原始森林中。 多吉知道主人受了伤,没有继续追赶。从此,它获得了彻底的自由,鞍前马后跟在主人身边,经过短暂的训练,它成为一条出色的猎狗。 霍查布惊奇地发现,有着纯正藏獒血统的多吉,聪明、凶猛,生就一副强壮的身体,一副铁嘴钢牙,两只锋利的前爪能轻易将其它猎狗的肚子挑开,天生就是一个打猎的好材料,他所做的,无非是增加了它更加顽强的斗志,更加彪悍强壮的体魄以及饮狼血为快,噬狼肉为乐的凶悍品性。打猎的时候它知道不去伤害动物的皮毛,而是一口封喉要敌性命,这样能为主人留下一张完好的野兽皮子。唯一遗憾的是,它依然不肯和其它狗一样与主人过分亲近,关于这一点,霍查布怎么也想不明白。 “呜——汪汪汪——呜——汪汪”多吉一阵低沉的吠叫声打断了霍查布的回忆。 紧接着,众猎犬也随之狂吠起来。 循着狗叫的方向远远望去,一簇灌木后面,雪地上踩出一大片凌乱的脚印。他催马快走了几步,一大滩散乱带血的残骸在阳光的照射下刺入他的瞳孔,其他猎人也被这血腥的场景惊呆了。一只血染的小号黑色棉乌拉横陈在残骸旁,群狼并没有完全将人的尸体吃光,而是掏空了内脏,啃食了下半身。血肉模糊的上半身旁散落着一些森森白骨,股骨上还丝丝连连地挂着些鲜红的肉丝。从撕扯下来的棉衣碎片和头颅看,这就是吉诺的残骸。 乌那坎额根堤父子立即跳下马,哭喊着扑倒在雪地上。 “操它个瞎妈的,我一定要将这帮王八犊子狼赶尽杀绝,为儿子报仇!”额根堤顾不上擦去脸颊上的泪水,瞪着牛眼般血红的眼睛,捶胸顿足咬牙切齿地骂道。 乌那坎老汉流出的鼻涕瞬间就被冻得不再晃动,泪水、鼻涕和哈气融化了他胡子上的冰霜,很快就结成了冰碴,“我苦命的孩子,你这么小就——”他双眼红肿,老泪纵横地拍打着雪骂道,“妈了个巴子的,我要杀了这帮恶狼,为孩子报仇!” 几个年轻猎人端坐在马背上,被眼前血腥的景象和他们悲怆的哭声惊呆,竟忘记下马上前解劝。 霍查布跳下马,围着这片狼藉的雪地仔细看完后,俯身捡起父子俩掉在地上的狍皮帽子。众人这才缓过神来,纷纷下马搀扶安慰悲痛欲绝中的父子二人。 乌那坎父子哭嚎着扒开雪地,悲痛地将吉诺的残骸和骨殖全部捡起来埋好,又插了一根松枝作为标记,以便回来后寻找下葬。 声声杀狼复仇的哭喊声回荡在山林中久久不肯散去。 霍查布老人见时间不早了,举起手中的猎枪在空中晃了下,“我们一定要为吉诺报仇,给我上马,向深山进发!”随着他的一声号令,众人提枪在手,带着满腔仇恨翻身上马。 扑棱棱,几只飞龙从不远的松树上惊起,展翅飞上了湛蓝的天空,雪花随着松枝的震动天女散花般纷纷飘落下来,阳光下,散发着五彩的晕。此刻,他们无心驻足观赏这些美景和国宴珍禽,更不敢鸣枪射击,大家都知道狼听到枪声会躲藏起来,这样不利于追踪,更谈不上杀狼报仇了。 霍查布带队继续沿着猎狗追踪的方向前进,他端坐在马背上,整个身体随着马匹的步伐不停地上下摆动着。他一路思索着,吉诺肯定是在离开院子前就遭到了群狼的杀害,从刚才的现场看,雪地上没有血液喷涌出来的痕迹,而是血液凝固后的啃噬。狼利用风雪做掩护,一路拖着吉诺的尸体出了村口不远才分食了他。狼群没有吃完吉诺,一是急于逃窜,二是显然要激怒猎人。不知道是几匹狼轮番拖拽,才完成了这段高高低低不远的距离。它们这种做法再次印证,狼是靠着团结协作的力量和聪明的大脑在严冬里寻觅食物,狼顽强协作的精神甚至都值得人类学习。他曾亲眼看见过狼咬住羊羔的脖子,甩到身上背着小羊逃跑,狼还捕捉一些小型活动物教小狼崽学习捕猎。至于那些猪,他知道,是狼趴在猪身上用尾巴抽打,才使吓傻的猪乖乖跟着狼群前行。揣测过狼的目的,看过狼的足迹,推算过狼群的数量后,他眉头紧锁,深深地预感到——这次猎狼行动充满着险恶与变数。
三猎狼队伍翻过一道山梁,不知不觉开始接近原始森林的边缘。 放眼望去,两只松鼠轻盈地蹦跳在松枝间,采摘着松塔,几只松鸡抖动着翅膀,在雪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一队狍子在远处山坡上的松林间开心地跳跃着,奔跑着。 马队沿着山沟迤逦辗转,刚翻过一道山脊,多吉立刻变得异常兴奋,它低头发出呜呜的类似人类哭泣的声音。三十多条猎狗见状,也立即冲过去一起吠叫着。 “慢!”霍查布端坐在马背上举起猎枪,示意大家停下。 他放眼望去,雪地上赫然出现一片因搏斗和分尸留下的痕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大摊浸入雪中的鲜红痕迹,周围是片片被撕扯掉的沾着血肉的毛发,有些带血的毛皮被风吹起,挂在灌木上,呼啦啦迎风飘摇着,似乎是在告诉人们,这里曾发生过惨烈的撕咬和凶杀。这令人惊悚的景象,在蓝天碧海下白莽莽的雪野里显得格外刺眼,令人不寒而栗。 多吉围着惨不忍睹的现场不停地转动着身子,不时昂起脖子发出令人悲哀的鸣叫声,“喔——嗷——”…… 霍查布快速而敏锐地观察着四周,确认周围安全后跳下马。他面部凝重,那只曾险些失明的眼不自觉地眨动着。他缓慢地走了过去,其他猎人则在马背上端起猎枪,为他做起掩护。 霍查布从撕扯下来的毛皮颜色判断,知道这里就是自家猎犬札幌被猎杀的现场。和吉诺的尸骸一样,群狼没有将它吃完,只是掏空了它的内脏,撕碎了它的身体。这显然是在对猎人的嘲讽和挑战,它们这么做似乎是故意激怒猎人,一路追踪自己。不难想象,猎狗札幌是经过怎样顽强地搏斗,最终倒在血泊中被群狼疯狂地撕碎。 多吉从远处衔来札幌被撕咬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头颅。 霍查布蹲在地上低头不语,他牙关紧咬,伤残的右脸肌肉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含着泪接过札幌的头颅,拾起札幌粘在雪地上的一块皮毛,揣在自己的狍皮大衣里,毅然地站起身,回头最后望了一眼。 他呼喊着依依不舍的多吉再次上路。从它带出的路可知,群狼赶着猪群是沿着积雪不深的山梁走的,估计也走不了多远。 “爷爷,等等我!”忽然远处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不知何时乌热松带着一条猎狗,骑着一匹烈马追赶而来。 “你咋来了,你不知道这次出来有多危险吗?”霍查布厉声呵斥着孙子。 乌热松拉下狍皮帽子上挡嘴的皮条,哈着热气气喘吁吁地说,“不管多危险,吉诺是我的朋友。你不是总跟我说,朋友不是用来利用和出卖的吗,而是要用一生去守护的吗,你们走后不久,我觉得也应该参加进来,就悄悄跟来了。” 霍查布没有继续责怪孙子,他偶尔也跟着他到山上打过猎,也有些小常识。义气金兰,这次,为吉诺报仇,也算是对他的一次历练吧。 乌热松听说吉诺已经死了,没有撕心裂肺地哭喊,默默地低着头,伤心的泪水顺着脸颊淌成了小溪。别了,一起滑过爬犁的朋友;别了,一起下网粘过鸟的伙伴;别了,一起采过榛子、高粱果、都柿、山丁子的好兄弟…… 乌热松紧咬着嘴唇,暗暗发誓一定要为亲爱的小伙伴报仇雪恨。 “不知道昨晚有多少匹狼?”年轻勇敢的猎人依嘎布在马背上问道。 “狼群在村子里应该是分成两拨,一拨袭击了吉诺,另一拨打开猪圈门赶走了猪,刚才我们看到,群狼在村口不远处迫不及待地吃了两头猪,这说明它们很饥饿,”霍查布心情凝重地分析道,“从狼的食量和赶走猪的数量看,昨晚整个狼群的数量不少于十五匹。两拨狼应该在前面不远处汇合,它们不会将剩下的猪赶多远,一定会在附近杀死它们,将尸体掩埋,以便今后再回来食用。这莽莽的兴安岭就是个天然的大冰库。” “什么?它们还会回来?”乌热松惊慌地喊道。 “对,不将他们赶尽杀绝,今后村子里恐怕再没好日子过!”乌那坎老汉抖动着络腮胡子,忿恨地说。 “那正好,今天就将它们碎尸万段,彻底消灭!”额根堤瞪着红肿的眼睛恶狠狠地说。 “哼,要不是你今年春天掏了一窝狼崽子,你儿子还不会死!你不知道狼会记仇吗?”一旁的年轻猎人切庚气愤地说,“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在大雪天儿帮你出来打狼了。”“我——”额根堤不知如何反驳,气愤地白了一眼切庚。 “原来是这样,我说咋单单选择吉诺出来解手的空档下手,狼是极有忍耐性的野兽,那是它们早就做好了埋伏,等待时机下手,没想到还真让它们等着了。它们的目的是来偷猪,顺便也报了仇,”霍查布气愤地侧脸看了下额根堤说,“你不知道春天是繁殖季节,政府规定不让我们春天打猎了吗?你不知道母狼极护崽子?你知道为什么它们掏空吉诺的内脏而没有将尸首全部吃完?这是对你的惩罚!”他看了眼被他责问得哑口无言的额根堤,自觉语气有些过重,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说,“我和大伙儿早就说过,打猎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赶尽杀绝,大自然里的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活法,我们没权利将它们灭了。狼没了,狍子、鹿、罕达罕就会多,它们可都是吃草的家伙,没了草甸子,我们的牛、羊、马怎么放牧!政府给了我们新生活,让我们安定下来,可不是象以前那样全靠打猎为生了,我们的生活也在慢慢发生着变化,”看着众人都默不作声,他转而说道,“从狼群对付吉诺和猎狗札幌的手段看,它们已经做好了与我们周旋的准备,故意激怒我们,引我们上钩。大家都睁大眼睛,跟紧点儿,遇到险情多思考,不能感情用事!” 大家以沉默表示了赞同。 大队人马一路向前,不知不觉来到一片两山相夹的山洼开阔地,抬眼望去,远处是一道较为陡峭的山脊。 仔细观察后,霍查布摆手示意大家停下,命令人马一字排开。 “这里远离村庄儿,不受人狗的干扰,再往前走是陡峭的山梁,应该是杀死猪的最佳场所,让猎狗在四处闻闻。”他吩咐道。 话音未落,藏獒多吉已经开始大声吠叫了,它迫不及待地用粗大的爪子扒着远处灌木丛中的雪,发出呜呜的低鸣声。没几下,一头黑猪的尸体便浮出雪面。紧接着,众猎犬也扒出了另外几头猪的尸体。 霍查布再一次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表情凝重地说:“这群狼可能是以那匹白脖子黑狼为首的,它们春季分开,冬季集结,几年来,一直如幽灵般徘徊在村子不远处。这次,我们要誓死保卫自己的家园,否则,我们将永无宁日!”他回头看了眼众猎人,继续说道,“至少也要将这群狼赶得远远的,要不然,它们迟早还会来祸害孩子和家畜。” “将狼牙咬过的地方扔掉,把所有猪的后腿儿砍走,”霍查布扶了下狐皮帽子,吩咐道,“大伙儿稍作休息,让猎狗们吃饱再赶路。” 六个年轻猎手挥舞着砍刀,剁下猪脖子以上的部分扔掉,然后将猪后腿卸掉放在爬犁上。之后,他们又将几头猪分尸,扔给猎狗们。 “为啥把猪头扔掉啊?”乌热松不解地看着爷爷霍查布问。 “为了安全起见,不过问题也不大,”望着孙子好奇地看着自己,他又继续说道,“我担心狼有狂犬病,但我知道如果狼群中真有得狂犬病的狼的话,狼王会毫不留情地杀死它们的。狼群和我们人类一样,它们也有爱恨,对害群之狼,狼王决不会留情,那些老弱病残的狼也会和我们鄂伦春族人一样,都会得到照顾,分得一份儿食物,因为它们都曾为狼群做出过贡献。” “你爷爷说得对,那些能出来打食儿的狼,都是健康的狼,所以昨晚那些狼肯定没事儿。”依嘎布补充说。 乌热松听完后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猎狗们吃饱后继续启程,多吉带领众猎狗顺着山脊爬过山顶。穿梭在由落叶松、红松、樟子松、红皮云杉和白桦树组成的茂密的原始森林里。远处一队獐子蹦跳穿梭在灌木丛中,溅起蓬松的雪沙弥散在林间久久不肯散去。 “幸亏是冬天,要是夏天,猎狗能进去的地方,马匹是跟不进去的。夏天的森林进来就看不到太阳,没有罗盘,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到处是参天大树和茂密的荆棘灌木丛,必须砍出一条路,这样就耽误了追踪,”霍查布给身边的孙子乌热松传授着经验,“夏天我们打猎是沿着山里的小溪行走的,野兽们总会在溪边饮水,那里才是我们伏击的好地方。”乌热松点点头,静静地听着爷爷打猎的经验。 “我饿了,大家歇歇吧。”年轻的猎人敖斯木在后面大声喊道。 “是啊,都跑了几个小时了,饿死了。”走在中间的年轻猎人切庚附和道。 “我也饿了,在马背上颠簸了这么久,脚丫子都快冻掉了,也该下来暖和暖和脚了。”依嘎布晃动着马镫上的反毛皮靴说。 这么一提醒大家的肚子瞬间咕噜咕噜叫起来,他们纷纷跳下马,跺着脚,活动着四肢。 “在山下沟子里被冰封的小河边吃饭休息。”霍查布指着远方那片较为宽阔曲折的地带说。 “爷爷,你怎么知道那是条河?”乌热松眨着眼睛,好奇地问道。 “除了辨别方向,还要学会查看地形,两山相夹的低洼地,一定有水,你看看那里很宽阔,没有大树吧,这些都是你今后要学习的,这地方我打猎来过,哈哈,这河里的大马哈鱼又大又肥!”霍查布扶着狐皮帽子,捋着山羊胡子笑了起来。 “小不点,今后多和你爷爷学学,他可是个好猎手。”依嘎布拍着他肩膀笑着说。 众人也都赞许地点着头。 猎人们砍伐松树枝条,架起支撑,用桦树皮做引子点起了篝火。大家烤了四条猪腿,围着篝火坐成一圈,纷纷拿出带来的鹿肉干、狍子肉干以及柳蒿菜就着雪吃了起来。猎狗们刚吃过冻猪肉,此刻正围成一圈,蹲坐在岗上警觉地四处张望着,马匹则打着响鼻儿,四处刨雪搜寻着干草。 “爷爷,给我们讲讲过去的打猎生活吧。”乌热松往嘴里抓了把雪,仰头看着霍查布兴致勃勃地说。 “唉,你们赶上好时候了,”老人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们小时候还没解放,那时,鄂伦春族才是真正马背上的民族。大人们打猎时,把小孩儿放在柳条筐里,背在后背上,有时追踪大型的凶猛野兽,只能把孩子挂在树上。我弟弟就是被挂在树上,哭喊挣扎的时候掉了下来,等大人打猎回来找到他的时候,只剩下一堆白骨了。”见众人面带惋惜地摇着头,他停顿了下,点了一锅旱烟,喷着烟气哽咽地说,“人啊,就是个命,不能跟天争!”稍停,他稳定了下情绪又接着说,“那时用梭镖和弓箭,没有现在的猎枪,最多是用火枪,威力也远没有现在的猎枪大。不过,那时候野兽多,有句话叫‘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现在野兽越来越少了,有时候出去几天几夜也收获不了多少。”霍查布无奈地摇着头。 “你们小时候吃生肉吗?”乌热松又好奇地问。 “当然吃啊,呵呵,刚刚杀死的狍子,用手捧出心窝里温热的血,真是鲜美,到现在我还是喜欢喝。”老汉吧嗒着嘴儿,仿佛刚刚喝下一捧这样的血水。 “嗯,狍子的肝,生吃也好吃。”一旁的乌那坎老汉补充道。 “梅花鹿的肝,生吃好更吃。”年轻猎人依嘎布巴叽着嘴说。 “小不点,你现在可是难得吃到喽。”敖斯木调皮地勾了下乌热松的下巴,笑着说。 “有次,我跟他们到塔河县,还吃到了开江鲤子,嘿,味儿可是贼啦鲜,”切庚眯着眼,得意地看着几个羡慕的猎人继续说,“在十八站我还吃到了黑龙江里的鳇鱼,那家伙,好几百斤重,肉厚刺儿少,脆骨都能吃,鱼身上啥都不浪费。”他咂着嘴,陷入美好的回忆中。 众人只是听说过这种“淡水鱼之王”,都没口福吃过,一时沉默接不上话。 “再给我们讲讲狼的故事吧。”乌热松打破沉默,嚼着狍子肉干,摇晃着爷爷的胳膊说。 “狼是一种很会打围的动物,它们善于利用集体作战的能力,三面埋伏,只留一个出口,将猎物赶到绝处一举歼灭。有一年冬天,我和几个猎手远远观察到一群狼将一个上百头的狍子队赶到了悬崖上,它们发起最后的猛攻,所有狍子急于逃命,奔跑中掉下了悬崖。”老人眼里闪着复杂的光,“那一年,我们也沾了狼的光,全村人都分到了狍子。” “哇,这么多狍子啊,那你们都捡回来了吗?”乌热松拍着手兴奋地看着霍查布老人问道。 “傻小子,不能那么做,还要给狼留下绝大部分,要不然,它们没有吃的就会来村里祸害牲畜。” 众人都知道此事,他们点头表示赞许,那一年,村里确实过了一个平安的冬天。 “有一次啊,我看到一匹母狼带着三只小狼过河,它不放心将小狼一只只叼过河,害怕它在水里游泳的时候,留在两边岸上的小狼遇到危险,你们猜,它是怎么做到一起同时过去的?”乌那坎老汉咽下一口烤猪肉,瞧着众人得意地说。 众人各抒己见,乌那坎老汉却一直在摇头。 “别买关子了,快告诉我们吧。”乌热松推了把乌那坎老汉,闪着好奇的眸子问。 “它啊,先去打猎,咬死一只梅花鹿,把鹿的胃掏出来,吹足了气,再用牙齿牢牢咬住吹气的地方,让胃膨胀得好似一只救生圈,然后把所有的小狼背在身上,借着‘救生圈’的浮力一次就游过了河。之后啊,它又带着‘救生圈’返回,吃得饱饱的,回来把胃里的肉吐给小狼们吃。” “天呐,狼这么聪明啊!”乌热松接过爷爷递来的一片烤肉,闪着惊讶的目光说,“简直比我们人还聪明。” 几个大人听后都没做声,他们知道狼确实很难对付,打狼不能全靠勇猛,还要用智慧。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众人都为今天出来打狼捏了把汗。是啊,这次出来生死未卜,前途不知啊! 吃完饭,灭了篝火后大家纷纷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雪,继续上路。
四时间在不停地流逝着,人马在猎狗的带领下翻山越岭,穿梭在莽莽原始森林中。此时,猎狗们已经迷失了狼群逃遁的方向,它们犹豫着进入一片更为广袤的森林。 “嗷——嗷——嗷——”传来一阵凄惨的狗叫声。 一条白猎狗的后腿被猎人埋下的兽夹子打断,它疼痛得在地上翻滚着,扭滚中扯断了那条露出白骨的腿,血喷将出来,染红了雪地。由于茂密森林的遮挡,山林间那块雪地上的雪并不深,也因此让铁夹子发挥了作用。 其它猎狗被这一场景吓呆了,它们慌作一团,不敢轻易走动,纷纷心神不宁地就地吠叫着。 “咴咴咴,”紧接着又传来一阵烈马痛苦高亢的嘶鸣声,乌那坎老汉应声落马。烈马用后腿站立着身子,一条前腿上露出喷血的白骨,它昂起脖子痛苦地嘶鸣着,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注意脚下,停止走动!”霍查布摆手大声命令道。 他回头看了看被夹子打断的马腿,面色突然变得异常紧张和肃穆。 “不好,这里应该是熊瞎子出没的地方!”他环顾着四周,发现树干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高大粗壮,到处是一人抱不过来的红松。 “爷爷,你怎么知道是熊出没的地方?”乌热松在马上惊讶且疑惑地问。 “这铁夹子能瞬间将马腿打断,”他表情沉重地说,“你们看,从这个力道上判断,这是专门为大型凶猛野兽准备的,这些粗壮的大树也正是熊瞎子能做树洞栖身的地方。”他指了指随处可见的大树说。 乌那坎老汉此刻已经从雪地上爬起,他慌张地拾起了狍皮帽子,惊呆在雪地上不敢妄动。 “快上乌热松的马,”霍查布喊道,“不能翻山了,往山下走,绕过这片林地。冬眠的熊瞎子,有时候也会突然饿醒或被吵醒,遇到这样饥饿的熊,那可是相当危险的,它们要是在山上跑起来,比马还快。” 几个猎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们大气不敢出,生怕不小心踩到埋伏发出的嚎叫声惊醒冬眠中的熊瞎子。 “伤了的狗和马都不要了吗?”乌热松见爷爷头也不回地带队下山,小声地问道。 “嗯,这时候没法带它们走,必须放弃,”霍查布掷地有声,不容置疑地说,“我们会记住曾经为保护我们牺牲的猎狗和马匹,可为了活命,要学会放弃,”说着他折断一根长树枝,在雪地上不断趟着,插着,“大家都跟上,按照我走的路线走。” 众人默不作声,紧紧相跟着缓慢地朝山下移动。几条猎狗围着那条受伤的白狗久久不肯离去,它们不想失去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伙伴。这条白色的猎狗挣扎着三条腿站立着,一蹦一跳地跟随着队伍。忽然,它发出最后一声凄惨的嚎叫,掉入了猎人埋下的陷阱。 “从猎人布置的陷阱和铁夹子看,猎杀大型动物不便转运,这里应该离村庄不会太远。”走到山脚下霍查布稍作轻松地说。 “汪汪汪。”传来一阵猎狗急切的吠叫声。 “快看,前面有人。”一个猎人喊道。 不远处,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两个人,正低着头慌张地赶路。这匹马高大健壮,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马,应该是蒙古烈马,这种马只有部队才能有。 “站住,不能再上山了,前面危险!”霍查布冲着两个人喊道。 发现了这队正在下山的人马,两人先是一惊,稍加平静后男人说:“师傅们,前面有什么危险,后面有人追赶我们。” “这可咋整。”男人身后的女人焦急地说。 “前面有猎人布置的陷阱和打熊的夹子,我们已经损失了一匹马和一条猎狗,”见两个人已经走到跟前,霍查布说,“如果你们信任我,跟我们绕到侧面再翻过这座山。”就这样,一男一女加入了这支猎杀狼群的队伍。 一口气不知跑出了多远,不知不觉太阳已经下山,皎洁的月亮悄悄爬上枝头。在雪的映衬下,大森林显得更加幽暗、阴森、恐怖。时不时,远处传来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 “大家加快脚步,我们要找个空旷的地方过夜。”翻过山后,霍查布回头喊道。 过了几道山岭,眼前出现了一片较为空旷的背风地,这块空地犹如蜗牛的壳,三面环山,拐过东侧山林的喇叭口,东南侧是一片更加广袤的平原地带。 “今晚儿咱们就在这旮沓过夜,”霍查布侦查了一圈后跳下马,“你们今晚也住下吧,明天再走。”他冲着这一男一女说。 “那好吧,谢谢大叔。”见女人点头表示同意,男人望着这个右脸伤残的老人感激地说。 大家纷纷下马,将马匹拴在树上。 篝火点起来了,剩下的猪腿在火上滋滋地冒着油。猎人们铺上罕达罕皮,跪拜火神“托欧布如坎”后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各自先掏出食物默默啃了起来。 “来,大哥,整口酒。”乌那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袋子白酒扔了过去。众人也都掏出酒袋子,纷纷烤火后喝了起来。 夜渐渐深了,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吹得篝火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大家说说笑笑,气氛变得渐渐轻松起来。勇敢的鄂伦春游猎民族能够战胜冰天雪地的严寒,生活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而不觉得苦,有一种乐观的精神和豁达的情怀,似乎一喝酒什么烦恼都没了。粗犷彪悍的性格加上酒精的作用,鄂伦春族的男人酒后偶尔会打架,有时候甚至父子兄弟也动手,酒醒后又将所有恩怨抛之脑后和好如初。 “年轻人,看你们的装束,不像是猎人,为啥这样慌张地赶路?”乌那坎转过脸,瞪着微醺的红眼睛问道。 “你们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不瞒你们说,”男子停顿了下,看了眼身边的女人,“我们是背着她家人偷跑出来的。” 女人涨红着脸,安静地靠在男人的肩上。 额根堤在酒精的作用下暂时忘记失去儿子的痛苦,他眨着高大颧骨上的肿眼泡,撇着嘴看了他们一眼说:“哈哈,难道你们是私奔?”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道:“嗯,我是一名边防战士,叫柯正祥,她是鄂温克族姑娘,叫萨白莲,为部队养马。”他继续幽幽地说道:“我们是真心相爱,可按照部队规定,不允许谈恋爱,而且,她的家人也因为民族不同而反对。” “所以,你们想一走了之?”额根堤扬起眉毛,面露嘲讽地继续问道。 “是的,”柯正祥闪着炯炯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坚定地说,“我们一早上就出来了,路过几个村子,怕人合伙追赶,只好绕进了森林。遇到你们之前,她家人带着亲戚在后面追赶我们,部队里还没有发现我的不辞而别。” 大家默默地听着,霍查布用牛耳弯刀割了一片滋滋冒油的猪腿肉,送到乌热松嘴里。听到柯正祥的介绍,他停止了烤肉,在心里默默为这对年轻人祝福着,他们两个让他想起了儿子阿什库的故事。谁没有年轻时候的激情,谁没有对爱情的向往呢,别看一把岁数了,但他能理解年轻人的想法。 熊熊的篝火映着萨白莲冻得通红的脸,她满脸幸福地依偎在柯正祥的肩头。年轻的他们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军人违反军令,不同民族融合给他们各自带来的麻烦。 正当大家有说有笑时,“呜——喔——嗷——”远处传来一阵狼嚎。 大家闻声慌忙站起来各自寻找猎枪。 藏獒多吉呼地一声蹿了出去,众猎犬也跟着多吉呼啸而上。转眼间它们就消失在铅灰色的月夜里。 众人点起火把,背对背围成一圈。火光映衬在每个惊慌人的脸上显得狰狞可怕。 “领头的猎狗是条藏獒,”柯正祥紧张地环顾了下四周说,“这种狗凶猛顽劣,有时候连主人都控制不了它。” 霍查布闻听没有说话,而是紧张地听着狼与狗的搏斗。 过了一会儿,多吉拖着一条狼腿跑了回来。 大家见状这才稍微安定下来。 “你刚才说得没错,是条藏獒,见到狼就拼了命地追杀,你看看,它在吃狼腿了。”霍查布见多吉得胜归来,眯着眼笑着说。 “我养过藏獒,我认识,”柯正祥说,“你这狗的头版是铁包金的狮獒,对了,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儿子阿什库在边防站要的。” “阿什库?是鸥浦乡的阿什库?你是他父亲?”柯正祥惊讶地看着霍查布。 霍查布没有回答,而是用力点了点头。 “这条狗就是我给你儿子阿什库的,我在部队是军犬训导员,那一年,他为我们转运蔬菜粮食立了功,领导同意送给他一只小军犬。”柯正祥激动地说。 霍查布一听喜形于色,上前拥抱了下柯正祥,感激地说:“谢谢你,让我有了一个好帮手!” “是啊,藏獒天生就是好猎手,可惜多吉离开我早,可能已经把我忘记了。”柯正祥望着猎狗群遗憾地说。 多吉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谈话,突然停止了咀嚼,叼着半条狼腿儿,晃动着尾巴来到柯正祥身边。“快看,它还真记得我呢,”他摸了下多吉的头,开心地说,“要是在半岁以后送给你们,恐怕你们就养不活它了,这种狗一生只认一个家,一个主人,宁可绝食饿死,也不会摇尾乞怜。” 多吉默默地离开了人群,独自趴在雪地里享受着美味。 见半天没有狼嚎声,大家又重新围坐在篝火前,气氛也更加和谐了。 “你们听说过藏獒渡魂的传说吗?”分了一口酒后,柯正祥一脸得意地问。 众人面露好奇,等待他分享这个传说。 “相传藏獒是天上一位弑杀成性的天神,因触犯了天条,被贬到人间。所以,它们身上带着浓重的杀气,生性暴戾残忍。小狗在出生七七四十九天后,要和一只吃奶的小羊羔圈养一段时日。这时期的小藏獒正处在心理和生理快速发育阶段,要让羊温婉的性格来冲淡藏獒杀伐太重的兽性。这样再经过七七四十九天,如果小羊没有被藏獒杀死吃掉,那么就算渡魂成功了,相反就是渡魂失败。一只渡魂失败的藏獒,脾气暴躁,很难驯服。不但会伤害家畜,有时候甚至还会危及主人的生命。”柯正祥津津有味地说。 “爷爷,我们家的多吉是不是渡魂成功的狗呢?”乌热松好气地问。 老猎人当然回答不上来,他没有言语,而是拍拍乌热松的肩膀,又递过一块烤肉片。 “呵呵,这只是个传说,大家也不要完全相信,”柯正祥补充说,“不过,藏獒性格凶猛、顽强、执着这是可以肯定的。” 闻听藏獒渡魂的传说,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多吉。此刻,它已将那条狼腿吃完,火光下,它两眼闪烁着绿色的荧光,正咧着嘴,舔舐沾在宽厚嘴吻上的血迹。 “怎么会只出现一匹狼?”柯正祥切了一片烤猪腿送到了萨白莲的嘴边,自言自语道。 “刚才这匹狼是来做侦查的,狼王得不到回复,过一会儿可能还要派狼来。”霍查布转而忧心忡忡地说。 闻听此言,萨白莲吓得将到嘴里的肉掉在了雪地上,众人也都面面相觑,吓得大气不敢喘。 “真的吗?”她抑制不住惊慌提心吊胆地问道。 “是的,狼群中也有站岗放哨和侦察突围的,狼群中死了一匹狼,可能它们不会善罢甘休,今晚我们都要加点小心!”霍查布提醒大家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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